蔡東豪 - LTV Cafe'(2010 年 9 月 11 日)
評論員之死
壹週刊
2010年09月16日
年半前陳雲跑上《非常人語》,建議香港徵收物業空置稅, 免地產商囤積吉樓,還說有錢佬恨這政策入骨,誰說誰就死,連最激的議員也不敢提。可惜記者目光狹窄,當時專心寫他嫖妓,遺漏了這點。
近來他在《信報》撰寫評論,重提物業空置稅,又叫李家誠實商人下地獄,果然專欄即時死亡,「我知道冒險,有些老人家 好唔老黎, 捐咁多錢只為下世不用受苦,你叫佢落地獄?」四十八歲的陳雲說。
同是評論員,陳雲已死,曾志豪半死,他與吳志森主持的《頭條新聞》疑因過激,醞釀換人已久,終於續約三個月吊命,卅二歲的他說:「香港人好善忘,如果到時要郁我哋,可以好合情合理地郁。」
曾志豪吊鹽水;陳雲則失去地盤,以後專心嫖妓?「不會,精力有限,時間與精力不相稱。」
胡錦濤突然接見李嘉誠,如何解讀?
曾志豪(右):「一定要剪下照片貼在門口,勁過門神。一個最有權,可能也最有錢;一個最有錢,可能也很有權。」
陳雲(左):「老共接見你,唔慌有好嘢。你咁有錢,當國家有動亂,這些人便危險,所以要收服他們,一係效忠,一係將財富拿出來。」
陳雲
地產商在旗下商場多貼箭嘴指示,大有學問,陳雲:「政府利用地產商管制市民在公眾場所的行為,人慣了跟箭嘴行,日後一旦動亂,警察畫示威區,人不敢跨越。你明知行花市繞個大圈才到地鐵站,就是無人穿過去,還自命守規矩,卻不想想點解我要跟你。」
陳雲總喜歡當內部反對派,當年在民政局打工,用筆名寫東西罵政府;替《信報》寫文章,卻在太上皇頭上動土,「我本來不會辱罵人,前一星期見某商人拿錢出來教人創業,我好火滾,李先生令幾多中小企執笠?你教人創業?」
這個陳雲不是中共元老,命不值錢,《信報》老總陳景祥叫他不用交稿了。政府可罵,共黨可罵,地產商萬萬不可以罵,「這份報紙常被樓盤廣告包着,你知乜事,名副其實是包起份報紙,包二奶般包養,其他報紙最多只是頭版,《蘋果》更加無啦!
「你玩言論自由,一定要知道限制、勢力在哪,才出到稿,例如我在《信報》寫政論,寫到咁勁都俾我登,《信報》沒事,誰知有個老細在後面,他後面又有個大老細,或者親戚朋友指指點點,我估不到。」
更有甚者,陳雲新作《中文起義》由天窗出版社與《信報》合作出版,吳志森本來寫序「地產商的屁股是摸不得的」,也要抽起,「天窗一見燒到《信報》嗰疊,不想得失合夥人。寫序應該獨立,報社、出版社也應該獨立,但一旦有跨行業聯營,就會出事。電訊公司同時擁有報紙,在出版社的出版計劃有股份,如果要審查言論,三樣都可以查,還有 now電視,他日申請免費電視,真係一條龍玩晒。」
據陳雲說,只有加稅才打得破地產商壟斷,「如果加稅,市民交重稅,自然要拿回民主投票權回來。你看全世界,稅重的一定是民主國家。」
正當我們為了低稅率沾沾自喜,其實香港地價重於橫賦,買樓慘過交稅,還未計算商場貴租,「你去商場買東西,有七成(價錢)去了地租,遠超銷售稅(十幾%)。政府另類徵稅,你不知道,無咁肉痛,因為不是直接問你攞。」這個論點他沒寫過,記者以為執到寶,「我沒寫過,因為太淺,如果我不想被報社或地產商扑低,便寫這些。」
陳雲、曾志豪都說到地產商代替政府統治市民,人人用幾十年供樓,再沒心力作反。陳說:「一句講晒,雖然間屋令你變成奴隸,但有些人生來就不喜歡自由。」他沒買樓,「我買了樓便不能批評地產商,正如道德重整會主席不能叫雞!」
男人結婚,道理一樣,「想辦法消磨自己的自由,剩下少少,飲吓啤酒,睇吓英超:『這是我的自由!』如果沒有家室,放工後所有時間都是自由,但不懂使用咁多時間,唯有靠老婆;支配唔到咁多自由,所以將部分自由殺死!
「這是人的行為,消耗了部分自由才知道什麼叫自由,正如浪費了青春才慨嘆沒讀過書,這是淺道理,但社會就是這樣,否則怎樣綁着七百萬人?靠那些木嘴統治?一早推翻啦!」
分裂國家
陳雲是德國九家精英大學之一哥廷根大學的民俗學博士,在他眼中,哪門子道理才不算淺?「共產黨有心搞壞人民,再用暴力方法去管,戾鬥戾,令別人不敢接手。個個兇神惡煞,為非作歹,誰敢當民主政府?即使有民主政府,也要用回共產黨那套。」
記者訪問過《來生不做中國人》作者鍾祖康,他指中國從來都黑暗,不必獨把中共轟,陳雲不以為然,「言論去到極點不是罵政府,卻罵整個民族,共產黨正正歡迎這些言論,『你班人咁賤,只有我咁衰先統治到!』
「這點我沒寫過,太絕;(共產黨)這招是搞到自己爛身爛世,無人敢取代自己;這是統治術,將江山打破,將人的品德整衰,其他人想代替都要諗過先,你有無我咁衰?」
為何他沒寫過?「若我寫了,人民便不敢推翻它。有人問我,推翻了怎樣統治?若我想到統治,便不會推翻它。」豈非不負責任?「自然有人接手,將中國打散,像民初軍閥割據,自由一點。」
就像戰國時代諸侯割據,戰火定然不斷,「一定會,但不同的人打你,你可躲在別處;一個人打你,一定打瓜你!不同人打,每人一百兵;一個人打,有一萬兵。所以有些老人家寧願以前軍閥割據,廣州有陳濟棠,東北有張作霖,大家品性不同,你不喜歡便投靠另一個;一旦統一,個個都是毛澤東!
「如果我寫出來,鼓吹分裂沒事,但對方有了警惕,我想看見這個結果(國家分裂),當然不寫。所以評論員其實幫了政府,怎攻擊也好,政府自行修補,防範禍患,所以全世界民主國家歡迎人民批評、爆料,令自己更強。
「評論員有理性,會諗嘢,會諗嘢的人不可怕;革命黨才可怕,總是召集苦大仇深,慘被收地,冤案假案的人,拿機關槍,上坦克車,衝,咁就掂啦!你不要跟他們說民主制度、人權,嘥氣。」
早年在珠海書院教書,有個同事叫黃毓民,「毓民知道這些,但不說不寫,扮蠢扮激氣,青筋暴現,下面的人便學他,這就是能量。毛澤東說,知識愈多愈反動(行動),所以政府不用怕評論家的諷刺節目;陰陰濕濕,扮蠢召集大批潮州怒漢的才可怕。」
鍾祖康將內地人比喻為牛豬,陳雲也不為之,「如果貶低人民,他們哪還有志氣反共?即使係都唔寫得,這是策略原因,幾大都話大陸人又聰明又正直又善良,只是被共產黨教壞,推翻它吧,一片河山光復,大治!」
陳雲目前在嶺南大學教中文。雖然被《信報》棄用,但該報創辦人林行止看上了他最惹火的文章,收錄在自己的文集。
早年陳雲(持大聲公)在德國搞民運, 大陸幹部找他:「你想推翻我們?」陳答:「你們將國家搞成咁,俾我都唔要,除非四九年時俾我,那時的人仍有品德,不賣假藥;現在俾我,阿茂要你!」
曾志豪
這天我們相約陳雲與曾志豪一同拍照,曾當場請教陳博士:「其實,我將會替《信報》副刊寫稿,如何行出條青雲路?」這等於問一個炸死的老兵,怎樣避開地雷。陳雲答道:「開始時穩住個地盤,才慢慢寫自己想講的。先別碰地產商,想死咩?最緊要安全,少少娛樂,消閒,但也要顧慮評論市場,不要什麼也不說,要緊的論點分五、六次寫,不用一次過爆晒。」
可是曾志豪主持的《頭條新聞》也不安全到哪裡,左派口誅筆伐不絕,幾年前已傳出換人,「也不知道好彩不好彩,他們找不到人做,被迫留下我們。」
今次不同,港台自己人瞧這兩個兄弟不順眼,擺明自我審查,「以前有人我哋,處長(跟陳雲有共同興趣的朱培慶)去頂;現在傳聞是處長(黃華麒)我哋,邊個去頂?」
自言從沒得罪麒哥,但有一段往事:「他剛上任,那集《頭條》吳志森便扮他,真係攞嚟衰,邊有人笑自己老細?你要知道吳志森又醜樣!」今次麒哥打壓《頭條》,萬料不到,罪名也是樣衰,「高層不滿我們扮相不好、演技差,沒有人蠢到直接說我們太辣。藝術角度最難反駁,你話吳志森個樣好衰,我都覺得真係幾衰,咁你點駁?但我不覺得這個節目需要講品味、靚仔。」
曾志豪不擔心變林彬,「林彬由六七年到現在,印記沒消滅過,對黑勢力來說幾無着數!現在高級好多,用廣告費(要挾),三日你便不見了,誰可批評?所以我沒機會變林彬,但有機會揸兜。」
《頭條》十月復播,二人主持十集,可會收火?「正因為只得十集,更加不會,如果要死,當然死得轟烈,九把刀說,死也要死得姿勢豪邁。十集十集,等於實習,再考過牌,如果這十集無料到,就 sayonara。」
九六年,不是垃圾的李麗珊奪得奧運金牌,《明報》舉辦「我不是垃圾」徵文比賽,曾志豪寫自己跑步克服嚴重哮喘,得獎,報社派靚女記者訪問他,小夥子便立誓要當記者。後來他發現自己太主觀,當電台DJ、評論員好過,第一篇投稿文章「寧當靖國神社的鬼,別做中國革命烈士(因為墳墓常遭破壞)。」《明報》刊登。
「評論是最不需要成本的一回事,起碼這幾個月之前是。以前一籃子罵商界,不指明姓李姓郭,還算安全。」此情不再,陳雲也沒指名道姓罵李嘉誠,還是無命,「爸爸曾經勸我多讀經濟,評論經濟,便最安全。」
他講一段歷史,蔣介石統治大陸時候黑暗,當時有個報人史量才不斷撰文罵蔣,蔣介石說:「我有一百萬軍隊,再罵殺你!」史量才說:「我有一百萬讀者!」曾志豪說:「故事說到這裡,係好有型,但如果多揭一頁,一日史量才被亂槍射死,一百萬讀者代表輿論,但輿論救不了一個報人,他們只能夠一起目睹他死。
「如果蔣介石活到今天,他只須說:『我有一百萬廣告費,我會抽起,你繼續罵吧!』」已經買樓的曾志豪續說:「點解我仍可以講?因為我坐在香港電台,這是最後一個避風塘。」只有公營機構不用看商家佬面色,「我認為公營機構是最硬的金鐘罩。」
陳雲:「諷刺方面,其實《頭條新聞》無乜料到,但如果港台搞他們,令他們變成黃毓民、鄭經翰,以後他們可以靠《頭條》主持身份介紹自己,搵到食。」
駕電單車、搞評論都是高危玩意。曾志豪在學生時代參加辯論比賽,題目「人大釋法利多於弊」,他代表正方勝出,「我便知道,道理不是愈辯愈明。」
曾志豪《大國勃起》新書介紹